這篇文章是研討最近我在皇冠雜誌上刊載的短篇恐怖小說,《合歡》,以及寫作過程途中的感想。
以下有劇透,如果還沒讀且不想被透的話可以在皇冠雜誌上讀到喔:https://www.facebook.com/magazinecrown/photos/a.324741404256356/3296947187035748/
劇
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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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皇冠出版社邀請我寫恐怖故事時我不確定該寫什麼,或怎麼寫。字數限制是三千,對喜愛長篇大論的我來說是個挑戰,以及參與這次活動的都是寫慣恐怖故事的作家,寫得差勁不僅自己沒面子,說不定還會「拖累」她們。
這次活動是以「重新開幕的遊樂園」為主要路線,之後隨便作家發揮。很多人認為我故事題材常牽扯到鬼魂,寫恐怖故事該是得心應手,我其實覺得活人反而比鬼可怕多了,反覆思量下決定用活人當《合歡》的主角。
從八千字砍到比三千字多一些些並不容易,真多虧了皇冠羅編輯的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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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從郝園長在遊樂園時工作開始講起。遊樂園因意外事故倒閉,另一樁「意外」揭露了肇事的孤兒院的箇中黑暗,最後於郝園長重返榮耀為句點。
我問了許多食完後的讀者,他們都說最嚇人的地方是孤兒院對待孩子的方式,對一個機構能如此殘忍感到不可思議。我告訴他們孤兒院的細節都是實際存在過的案例,通常跟【孟喬森症候群】有關。那是一種「......通過描述、幻想疾病症狀,假裝有病乃至主動傷殘自己或他人,以取得同情的心理疾病。它還有求醫癖、住院癖、佯病症等俗名。」(~維基語)
原來的版本裡孤兒院院長上法庭時打算用孟喬森症候群來為自己辯護,結果訴訟人請來洪氏醫院大名鼎鼎的「魏松言主任」,硬是將院長打了下來,因為孟喬森症候群的前提是為了博取心理上的安撫,現實利益如金錢地位等是附加價值,院長的情況只是單純的犯罪。
孟喬森症候群雖然不適用於孤兒院,案例裡的種種惡行卻也不算少見,所以就被套用在故事裡了。壞人被關,正義得伸張,皆大歡喜。
但故事結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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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讀者對《合歡》的感想,他們通常都只提到孤兒院,所以我追問:「你們覺得郝園長這人怎麼樣?」
「就是個被陷害的老好人啊。有點膩愛孩子就是了。」
「那如果我告訴你,郝園長其實才是這故事裡最險惡的人呢?」
每個人聽到都擺出皮卡丘的驚嚇臉(Surprise Pikachu)。我從故事裡抽了幾段出來方便說明:
『......巡邏時會發放裝了小橡膠玩具的轉蛋給幼稚園孩童,或跳繩球棍等運動器材給中小學生,不離身的冰櫃裡裝的全是可樂與糖果,每繞遊樂園一圈都會被洗劫一空。』
『......園長太溺愛小孩,尤其是那些不怕大人的壞孩子,園長偏偏就任他們胡鬧,在假山跟泳池邊亂跑,幾次還闖入了設施禁地。』
『有次有個家族租滑輪時發現有點貴,孩子鬧到旁邊的人都在看,園長自掏腰包租了雙給他,小鬼頭鞋帶沒綁好就開溜,馬上摔了個大跤,跌得小腿骨都裂了。』
有沒有比較明顯了?
小橡膠玩具對幼稚園孩童有窒息的風險。
小學生玩跳繩跟球棍,容易傷害到自己跟別人。
可樂與糖果等甜食容易造成肥胖與蛀牙。
任由最大膽的孩子在假山跟泳池邊跑,誤闖設施禁地,都可能會受傷。
明知某位孩子愛鬧不聽話卻還故意讓他使用滑輪。
故事一開始或許還可以解釋為園長沒有教導孩子的經驗,純是無心之過,但最後就明顯易見:
『......隨身冰櫃裡裝了更多的甜食和碳酸飲料,讓孩子們都吃到忘了正餐。』
『今回......還多了溜冰鞋跟遙控車,讓親子互動區更混亂熱鬧了。』
『每當遇上愛胡鬧的孩子,「好園長」也照樣掛著慈藹微笑指著泳池跟假山,要他們去那盡情地跑。』
『若有孩子迷路,園長也會引導他到園區出口,看著他離開。』
故事裡法庭那還有一段,「古院長不死心,辯稱只在遊樂園犯過一次案......」
那第二次是誰做的?
胃口愈養愈大的,不只是孤兒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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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讀者說他們看到最後隱約覺得郝園長有點不對,卻不知為何沒看出他的所作所為其實都是在傷害小孩,只有我一位堂姐讀完故事搶先問,「這是不是觀察我們這群家長寫出來的?」
「怎麼說?」
「因為我覺得故事裡頭的家長有點默許,甚至期待小孩受傷,這是累壞了的大人偶爾都會有的念頭。」
正是。
孤兒院的殘忍行徑很吸睛,我也有刻意放大它們的惡行。比起孤兒院那種明顯惡毒的手段,郝園長的行為看起來至少貼心,而且出事的多是些不聽話的小孩,某方面來說算是活該。
不聽父母言,活該受傷。
愈不聽話愈是活該。
活該。
這是很單純的人類心理。對生活愈不滿意的人愈容易盲從所謂的「公平」。孩子不聽話加重你的負擔,就會想讓他們狠狠跌一跤受點教訓。即便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即便事後有罪惡感,每個人都寄望著「現世報」能為人生帶來一點公平。
故事裡的家長本來也不贊同園長的作風,園長就勸:
『學校家裡規矩多,小孩容易積怨,遊樂園就是為了讓小孩放肆才設立的。』
『親子互動區裡有工作人員幫忙照看,父母也該趁機輕鬆一點。』
平日工作,假日還得管教孩子們的家長哪個不想趁機輕鬆一點?定期紓解壓力是維持健康身心必要的行為,所以家長們久而久之也乾脆讓小孩(還有自己)放飛自我。
他們不可能沒發現園長得行為對小孩有害,但還是默許了,因為每位大人都需要發洩,「等他們吃了苦頭後才聽得進教導」云云也是個好藉口。
而那些同情過孤兒院的人事後希望法官加重懲罰孤兒院,多少也是為了彌補自己察覺上當時的難堪。孤兒院被罰得愈重,愈可以證明他們是多麼地邪惡,「自己這麼好的一個人上當是無可奈何的,」重罰孤兒院是公平的舉動,是「對我們這些好人應當的補償。」
最後法官也屈服了,因為這是民意。這是公平。
郝院長傷害小孩也是民意。
許許多多的惡行,是在大眾默許之下實施的。
這故事裡最可怕的,是社會人們利用沈默來縱容種種行為,因為俗話說「不知者無罪」,所以只要自己假裝不知道,就可以輕易將自己塑造成被害者。
整個故事裡大人利用孩子們各取所需,皆大歡喜,是為「合歡」。
結果最受傷的都是孩子們。沒辦法,大人需要定期發洩。
郝院長需要定期發洩。